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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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治对我说还是决定要去非洲的时候，我的手颤了一下，玫瑰刺破了我左手的食指。
　　乔治说，姨妈和母亲都在那里，而且他母亲相当希望他能去那里帮忙管理。
　　那里有一个庄园，几家工厂，一座电影院，几个饭馆。空气清新，环境优美。更重要的是，乔治说，那里的华人地位很高，他母亲希望他过去施展抱负。
　　乔治还在说他母亲希望他怎样，我继续我的玫瑰修剪，可是轻轻说：
　　“乔治，等我过完生日你再走好么？”我看见食指有一滴血落了下来。
　　空气一下子沉闷下来，玫瑰园里一片安静。那个时候，下午的阳光斜斜地从围墙绿色琉璃瓦上反射过来。末夏的温度，很是适意。
　　“曼，……”
　　我感受到乔治的尴尬和感伤，于是放下剪子，正视着他的眼睛，说：
　　“乔，等我过完生日吧。去年生日你不在我身边，我不想连今年生日，你都不在。明年开始，更加没有机会了。”
　　说着，细细的眼泪就豪无防范地流了下来，那么温润。
　　“曼，你跟我走，我会说服母亲的……”乔治一下子像个孩子一样无措起来。
　　我低着头摇头。
　　
　　我知道乔治终究是会离开我的，就像我知道我的玫瑰终究会枯萎一样。
　　只是我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才发现这个结局无论来的早还是晚，对我都是措手不及。
　　
　　我和乔治在一起八年了。
　　
　　入夜，我梦见小时候的乔治，为了那100块钱低低的被母亲罚着跪在板凳上，倔强地不哭泣。他的父亲在旁边不出一言。
　　乔治乔治，我可怜的乔治，你为什么不争辩。我在旁边喊起来，可是没有人听见。然后我又看见他父亲掏出那100块钱，买了东西送给另一个女人。
　　不，不是乔治拿的，不是的。我对他母亲大声呼喊，可是像被窒息，发不出一点声音。泪水排山倒海般袭来。
　　“曼，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我感觉真的要窒息了，睁开眼睛。
　　乔治紧紧地抱着我。
　　“乔治，我梦见了你，我只是梦见了你。”轻轻擦去乔治眼角的泪水，
　　“傻瓜，你哭什么啊……”
　　乔治把我拥得更紧了，吻着我的眼睛，
　　“我不是傻瓜，我也一样舍不得，曼，我是爱你的，爱你的。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
　　可是我的眼睛怎么被乔治越吻越潮湿。
　　“曼，我再去和母亲说，……”
　　我只好堵上乔治的嘴，翻身拉乔治上来。
　　
　　离我生日还有一个月零三天。
　　
　　我经常梦到乔治的，大都是转身离去的背影。这次梦到了他小的时候。
　　我慢慢翻着乔治的照片，看见少年的他，青年的他，现在的他，唯独没有童年的他。
　　突然想抽烟。
　　很久没有碰烟了，有多久了呢？好象和乔治住到一起后吧，那么也有六年了。
　　原来这么久了。
　　我站起来，去找烟，一瞥间，看见了桌上的药片和水，还有乔治做的早餐。这才想起，我还穿着睡衣，早饭也没有吃。
　　也是突然，没了烟瘾。
　　一直被照顾着的那个人，是我。
　　
　　其实乔治的母亲说得没有错，我只能拖累乔治。
　　
　　爱情，真的是两个人的罪。
　　
　　第一次见到乔治的母亲是和乔治交往才三个月的时候，他把我和他的一群同学带到了他家里。那个时候，我们还刚在读大学。
　　中午吃的是饺子。因为前面乔治一直对我说他母亲的手艺如何如何了得，我于是说什么时候来尝尝。饺子端上来的时候，我想乔治真是一个有心的人。可惜那天我的慢性胃炎又突然犯了。我紧着眉头，安静地吃东西。没吃多少，便再也无法咽下了。这时乔治的母亲走上来，端庄地笑着说，曼吃东西这么秀气啊，再吃点啊。我只好笑着说对不起。然后就安静地坐到一边去。
　　就像乔治的母亲笑着对我说曼这么秀气，乔治的母亲后来笑着对我说，你是一个聪明的人，我们家乔治需要一个没有太多想法能够帮助照顾他的妻子，我原谅你们所有因年轻而犯下的冲动，但是你们不能结婚。
　　那天外面的雨好大，乔治母亲特地赶了一身水才找到我和乔治的公寓。
　　我开门，微笑着送乔治的母亲出门，替他叫了的士。
　　从头到尾，我都是安静地倾听和微笑。
　　我没有告诉乔治。
　　
　　乔治告诉我，他母亲见我第一次以后，就对乔治说这个女孩子太沉默，好象缺乏生命力，看上去木讷，不能干。
　　我笑，说是的，我很有可能在将来连自己都养不活。
　　乔治马上说，那我养你好了。
　　那时年少轻狂，诺言随口粘来，不懂责任。
　　可是，乔治，我却是那么爱你。
　　
　　我开始每天把我和乔治的房子认真打扫了一遍，擦桌子抹地弹灰尘。完全抛离了自己原来焦躁情绪化的状态。
　　我对自己说，现在要进入回忆的状态了。
　　
　　乔治现在要去弄签证的事情，每天都很忙，同时他还在和远在非洲的母亲关于我做着交涉。那天，我听见乔治在阳台上和他母亲对抗的语气，细碎却又冲动。乔治说，那我就不过来了。然后恨恨地按掉手机。我埋在被子里，一直闭着眼睛。
　　我咬着床单，等乔治再次钻进来，使劲抱住我。
　　
　　八年了。
　　从我们两个还是穷学生，到现在乔治总算在公司有了点眉目，之间，即使不沧海，也要桑田了。
　　三年堪称不朽，八年是什么了？我记得我问过乔治，乔治那个时候揉揉我的头发，笑着说，就是我们只能在一起了。
　　是的么？
　　
　　乔治最近回来的时候，身上有了酒气，这样的折磨，谁也经不起。
　　我扶乔治躺下后，开始在晚上一个人转到这片玫瑰园。
　　我怎么会不明白呢，亲爱的，怎么会不明白你是爱我的。
　　乔治第一次带我来这座房子的时候，我以为他是领我参观朋友的住所，后来乔治指着满园的玫瑰对我说：
　　“那个时候情人节你问我要玫瑰，我说我不送你玫瑰，要么你自己种玫瑰。现在我就把这片玫瑰园连同这座房子一起给你。”
　　前尘旧事我早已不愿意碰触，乔治竟然还记得。
　　
　　是不是我总是绝望一点，越圆满越觉得伤感，总觉背后有更大的悲伤等着自己承受。
　　八年中，有三年我是在慢慢等着乔治完全爱上我。
　　是乔治先喜欢上了我，却是我先爱上了乔治。
　　或许我一直在等乔治爱我，好好呵护我。乔治后来最常说的话是：
　　“曼，你不要这样，我真的是爱你的。”
　　我知道乔治后来对我的感情中，有很多，叫弥补。
　　读大学的时候，我就已经去做流产，差点要了命。那个时候，乔治却偷偷接受了他们学校的另一个女孩子，开始了短暂地交往。
　　
　　后来,乔治说：
　　“一切都结束了，曼，我们好好走下去。”
　　我说：
　　“乔，结束了，好好走下去。”
　　我开始戒烟戒酒，封杀记忆。
　　到现在，八年就这样过去了。
　　
　　离我生日还有十一天的时候，乔治一早就出了门，为公司最后处理一点事情。我被电话铃吵醒。
　　“喂。”
　　“是曼吗？”
　　“我是。”
　　“我是乔治的母亲。”
　　……
　　我挂了电话。
　　头开始隐隐做痛，我起身。看见窗外太阳正好。
　　我想，或许我只能这样做了。
　　
　　乔治母亲后来和她丈夫离了婚。乔治成了她唯一也是全部的希望。
　　“关于乔治，我想你也明白他现在的痛苦。我们都是聪明人，他为了照顾你放弃了多少机会，你比我更加清楚。现在来非洲对他而言，是一个关键，绝对不能再失去了。你应该明白前途对一个男人的重要性吧。乔治和你在一起，只能背负更加多的包袱，包括你们的以前，还有最重要的，就是我。”
　　“我一个人辛苦把乔治养这么大，早已相依为命。乔治爱他的母亲，我对他说要么选择他母亲，要么选择你。他会来非洲的，会有适合他的妻子，适合他的生活。我们都是为了乔治好，希望你明白。”
　　
　　是的，我明白。
　　
　　有些东西，总是无法圆满。
　　我早已明了。
　　乔治其实也明白，只是这样的情景，难免伤怀，总要伸手维系一下。
　　
　　看着一切都吻合，想想从第一天起裂痕就存在了。
　　可能又是误会，也许永远没个完。
　　总觉得自己欠什么，心里明白也从未得到过，怀疑中使大家都受到了伤害。
　　
　　在离我生日第十天的时候，我坐上了去日本的飞机。那里至少还有我的父母和我最好的朋友。
　　我给乔治留了录音。我对乔治说：
　　“亲爱的，我一直想着和你一起过完这个最后的生日，可是很抱歉，我先逃离了。你的衣服我已经洗干净，内衣裤在左边的抽屉里，其他的衣服都在右边的柜子里，最后的几天，记得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放心亲爱的，我带了药走，我会按时吃的。那片玫瑰园最后几天也劳心照顾一下吧，卖掉或者留着，都随你。不要和母亲闹脾气了，她是那么爱你。母亲上了年纪，等过去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谢谢你，我亲爱的，这几年，我很快乐。
　　我会好好继续自己的生活，你也是。答应我，亲爱的乔。
　　……
　　乔，我爱你。”
　　
　　飞机滑过夜空，像满园地玫瑰一样，在夜晚吐露芬芳。
　　
　　乔，我真的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