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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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吃了半辈子苦头的我生活有了一点点起色,正当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呀呀学语的时候,想不到,妻子的病情突然恶化,第二次住进了令我生畏的医院。 夜里,当我在千叮咛万嘱咐中恋恋不舍地离开病榻,拖着灌满了铅似的双腿急急忙忙赶回家,从邻居手中接回了可怜的孩子,轻轻地把他拍打入睡之后,我失神的目光慢慢移到挂在床头上方、拍了只不过两年多一点的彩色结婚照上。这时,被紧张、恐惧和忙碌紧紧锁住了感情的洪水,才决了堤似的一下从心头腾起,辛酸的泪水顿时像无法抑制的潮水涌出了我的眼眶……。在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少年、青年时代的妻子微笑着向我走来…… 一 她是我初中的同学,原先并没什么接触。只是由于1966年底,我和她曾在一个同学组成的“造反兵团”里“共事”过两个月,彼此才稍稍有了点来往。1968年9月,我被分配到崇明,她报名去了黑龙江。我为她的壮举感到迷惑:明明是硬档工矿户头,不像我,死摆着“上农”的档子,为什么偏要到几千里外的冰天雪地里去吃若头呢? 一天,我回上海休假时,碰巧在路上遇到了她的弟弟。他问我:“姐姐和你通不通信?”我说不通,因为我连她的地址都不知道。他当下就取出笔,在一张纸上写上地址递给我,说:“你同姐姐通通信吧,你们是老同学了。她现在生活很艰苦,思想好像有点苦闷。你同她通通信,或许可以消除她一点苦闷,至少也可以减轻她一点孤独感、寂寞感。”我听了,心一动。当天夜里,我就在灯下用当时最时髦、最流行的话,给她写了一封信。 半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二 刚开始通信时,我和她所说的都是当时最“畅销”的大路货。渐渐地,日常琐事挤走了“万年大计”,细微的感情取代了“豪情壮志了”。到后来,我们俩的信都变得有点缠绵、柔婉动人了,彼此都可以从对方的字里行间品尝到一种从未尝到过的、奇妙的滋味,感受到一种从未经验过的、令人心荡神移的陶醉,尽管彼此都从未使用过“喜欢”、“爱”等字眼,但我感觉到,鸿雁传书已使我们彼此深深相爱了。 于是,我的生命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我开始在单调乏味、寂寞苦闷的生活里,一边殷切切、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她一封又一封的鱼雁,一边不断用憧憬和想象的五彩丝线,如痴如醉地编织着关于我和她的甜密而迷人的梦境。 三 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中,书生气十足的我,向党支部书记和武装部长提了意见,结果被定为犯有“干扰运动大方向”的罪行,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批判,还险些被送进学习班——专以皮鞭棍棒来触及人灵魂的集中营。 而对这从天而降的大祸,我首先想到不能连累了她。一天夜里,我偷偷地逃到9里之外的一个破窑洞里,忍着心头巨大的伤痛,把那些曾给我带来无限温暖和幸福的信笺付之一炬。第二天夜里,我又逃到一个小镇上,以十分平静的心情给她写了一封口气冷淡的信,告诉她我已遭灭顶之灾,劝她从今以后忘掉我,不必再给我写信。同时请她把我以前写给她的所有信件统统销毁,以防不测。 想不到,半个月之后,我仍收到了她的来信。半张晚报大小的白纸上只落了14个黑字:无论你上天堂下地狱,我都跟着你! 我的心颤抖了,眼前变得模糊一片。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她那颗火热的,晶莹透明的心…… 四 1971年春节,她回上海探亲来了。当我和她在分别3年之后重新相会时,我心里充溢着一种既欣慰、满足、甜蜜,又新奇、羞怯、害怕的感觉。我们分手时还是幼稚无知的初中生,现在都已经变成品尝过人间苦难的成年人了。我们俩相对无言地坐了很久很久,谁也不想打破这迷人的、令人心荡魂飘的寂静…… 接着,我们开始尽情地玩乐——看电影,逛公园,荡马路……。在温馨幽静的夜色中,从天山新村到南码头,从龙华古塔到外白渡桥,一双沾过长江水的廉价猪皮鞋和一双粘有北大荒黑土的白底黑面布鞋,一天接一天毫不疲倦地丈量着漫漫无尽头的马路…… 哦,那是些多么美好、多么迷人的时光啊!这时光,也许就是我和她一生中最珍贵的黄金时光!我至死也不会忘记,我和她在外面第一次约会里的情景……正是在那一天,她告诉我:她并没有把我的信烧掉,因为她实在舍不得,只是为了让我放心,才撒了个谎,说烧掉了。同时,保存得更加仔细、谨慎。我听了,心头猛地一热,久久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五 我因为假期已满,要回崇明去。临行前,花了整整一夜,写了一首诗和一封信——15张纸的一封信。 她执意要送我。分手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当我们眼睛对着眼睛,默默无言地伫立在吴淞口大堤上的时候,谁都恨不得把对方收入眼底,装进心里,永远不要分离!我强压着奔腾起伏的感情,递给她两个信封,哆嗦着嘴唇对她说:“这一封信(里面是诗)是我写给你的,你回去之后再看。这一封信我想托你保管。你答应我,在没征得我同意之前,决不拆开偷看。”她满面通红地接过这两封信,神色紧张慌乱地连连点头。 第三次汽笛拉响了。我不得不慢慢向轮船走去。当轮船轰鸣着驶离吗头时,我终于再也克制不住那汹涌奔突的悲伤之情,猛地把头靠在船舷上,第一次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3天后,我收到了她的来信,她告诉我,她已经读了那首诗,同时,因为实在忍受不住感情的折磨,终于无法信守诺言,迫不及待地把那封长信也拆开读了。她说:还没读完全信,她就感到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她激动万分地对我说:她要像我一样,大胆地对我——不,对着高山大海、蓝天苍穹呼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六 我们的关系就这样确定了下来,并迅速朝前发展。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和关心,不断从少得可怜的32元工资里省出钱来寄给我,冬天叫我买棉鞋,夏天叫我买草席……,每收到一笔钱,我既感动得热泪盈眶,又羞愧得无地自容。当我把她寄来的钱退回去之后,不久,一个包裹寄到了我手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被单,一件绒线衣…… 七 1974年底,我“上调”了。 我激动的向她报告了这一特大喜讯,可她的反应竟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你的绵绵苦难现在终于结束,开始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了。这样,我这颗始终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了。为此,我要对你说:咱们分手吧。你在上海重新找一个知心人,那样,你会生活得更幸福,更美好。因为我不愿意你为了我而给好不容易等来的转机蒙上一层阴影。 我深深明白,她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我。然而我,一个曾经落魄潦倒的穷酸文人,怎能因为生活条件的改变,就像扔掉一件旧衣服那样扔掉冰雪之中送来的温暖,扔掉患难与共的真情与爱情! 不! 为了珍惜我们纯真的爱情,为了驱散她心头的阴影,我决定用实际行动来回答她。我开始到处拉关系、走门路、请客送礼,想方设法要把她调回江南——崇明、启东、无锡或温州。我到港务局去,申请到张家港去工作,只要能允许我带家属去……最后,当一切努力全部落空后,我明确告诉她:我准备打报告,到黑龙江来工作! 半夜,我被从酣睡中叫醒。一份电报在我面前展示:不能感情冲动! 不,亲爱的,这决不是感情冲动,而是真挚的爱的选择。我要来。一定要来。我要到北大荒来和你结婚。我决心这辈子永远同你生活在一起,白头到老! 我直接给她所在兵团的领导写了封要求去工作的信。 八 不料,就在等回信的当儿,生活又给了我重重一击:因一桩小事,凶暴的邻居举家把我毒打了一顿,我被打得鲜血直流,伤痕累累,骨头断裂……。公安分局的某些人徇私枉法,非但不制裁凶手,相反还一次次威胁我不准告状:“告状就把你抓起来!”我自然不服气,给地方到中央写了40几封告状信。结果,1976年8月,我被以“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诬蔑社会主义制度”的罪名投进监狱!就这样,我被关了一年半! 待我从监狱出来之后,我方才知道:为了帮我伸冤,她几乎有点不顾一切了:在上海,她跑大大小小的机关跑穿了鞋底!在漫长的京沪线上,她风尘仆仆地往返了3次!要承受家庭巨大的压力!还要把这一切憋在心底,不能向任何熟人诉说! 这是一种怎样坚定深沉的爱啊! 然而,当我出狱之后,她却又重复起3年之前的话:忘掉我吧,你在上海重新建立新生活吧! 我真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的胸膛剖开,让她看看我的这一颗心! 九 1979年2月,她也调回上海了。是顶替。生活开始把我们俩送上坦途。两年后,我获得了平反。靠着坐牢补发的、凝结着我斑斑血泪的几百元工资,我们这一对天各一方的有情人终于如愿以偿地结为眷属。翌年,一个令人烦恼而又欣慰喜悦的成员——我们的儿子——加入了我们的家庭。 单位推荐她去上大学,锦锈前程开始铺到她脚下。正当她废寝忘食地复习功课时,巨大的不幸突然降临:万恶的白血病正在偷偷而疯狂地吞噬着她的生命! 难道,难道相识21年,相思12年,结为夫妻才一年半,得到的竟是这个结局? 不!不能这样!造物主对她,对我太残酷了!不满周岁的孩子怎能没有母亲?受尽磨难的我怎能没有她? 为了挽救她的生命,我厚着脸皮,开始到处求奶奶告爷爷地求人托人,访遍了上海各大医院的名医,还不断到外地去搜寻秘方,购买草药,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虽然身患绝症,但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我和孩子。她知道我身体不好,便不断劝我用不着天天去医院看她;她知道我不善料理家务,每天仅工作和照管孩子就够我受的了,便总劝我别再为她烧菜,声称医院里的伙食已经够好的了(真是天晓得),见我不听她的,就特意把昨天送去了菜省到今天来吃,还说菜量过多;她知道我热爱文艺创作,以前经常写写小说、散文什么的,而自她住进医院后,已无暇顾及,便经常在我赶到医院十分钟后就连连催我回去,劝我不要为了她而浪费时间,牺牲了我已为之奋斗了10多年的业余爱好…… 虽说她坚持要求我不要每天去探望她,可是只要哪一天,我因事去晚了,她便会支撑着虚弱的病体,一步一步地从楼上挪到楼下,挪到病区大楼的门口,静静地坐在石阶上,依柱而待,翘首而望,焦急地盼望着我的身影早早出现在住院部的大门口。每当我看到这番景象,热泪便一下子夺眶而出,心头顿时充满了凄苦和悲凉…… 由于医生的精心治疗,她终于安然地度过了可怕的危险期。渐渐地,她的病竟奇迹般地有了好转。正当我和她都为这种奇迹而感到高兴时,想不到她竟又第二次…… 十 在极度的痛苦中,我不知怎地又回想起她在上次住院时对我说的那番话。那天,她泪流满面地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 “金宇,咱们家本来就没有多余的钱,我这一病,更连累你了。” 她吃力地喘了一口气,停了停,接着说,“在我死去之前,金宇,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我强忍着几乎无法遏制的泪水,哽咽着连连点头!“别胡想了,什么死不死的。你说好了,无论什么要求,我都竭力去办到…… 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深情地望着我,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帮我抚平乱蓬蓬的头发:“要是你的长篇小说真的发表了,那该多好啊!我多么希望在我死去之前,也能像别人一样,在自己家里看看彩电,享一点福啊!”她的眼睛里闪出一种明亮的光彩,仿佛已经搂住孩子坐在彩电前面一般。“我知道,你是多么辛苦,可能也没有这种机会……可是我,”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多么想啊……” 想到这里,我的眼前不知第几次地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蓦地,我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猛地用衣袖把脸和眼睛擦了一下,咬紧牙关从床沿站起身,坐到写字台前,从抽屉里取出因缺乏信心而在那里躺了十多个月的一部长篇小说的草稿,我忽然强烈地意识到:即使不是为了艺术、为了社会,而仅仅是为了她,我哪怕再花费上几倍的功夫也值得……